两人的偶遇

*存个文

1993年,京都嵯峨野,皇门老宅。

“是的,奶奶。”黑发的青年正襟危坐,微微低下了头。

被他称作奶奶的贵妇气质端庄,看不出年纪的面孔板得紧紧的,显得非常严厉。唯有在与孙子说话时,会显现出一丝柔和。

“详细情况都已经交给你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昴流,你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京都了。完成这件工作后,就从东京回来住一阵吧!”她虽用着敬语称谓,却又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轻声吩咐。

坐在她眼前的青年点点头,站了起来,最后行了一礼便走了出去。

看着他离开,这位皇门的上一任当家眼中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以及浓厚的担忧。

“昴流,可怜的孩子,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北都,你在天有灵的话,一定要保护你可怜的弟弟啊。”

这两年,不管是极端到透支身体的训练,还是在接人待物上,她亲眼看到经历了背叛和双胞胎姐姐之死双重打击的少年如何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成长起来。

天真无邪的笑容被血泪强行剥除,他便转而戴上一成不变的面具去掩盖内心;翠绿的眼睛即使清澈依旧,却展现出了冷硬和坚定的意志。

“我……不去上学了。虽然现在力量还不够,但总有一天我会杀掉樱冢护。”

哪怕是经历了诸多岁月的上代当家,也无法再看透其中的真意。

是出于仇恨真的打算杀掉樱冢护吗?亦或是后悔到想要杀了对方呢?

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曾经那个心地柔软,天真美好的少年在他的姐姐悲惨地死去之后,也早已跟随着死去了。

“昴流绝对是杀不了樱冢护。他会死的……”

她低声念叨着仿佛诅咒一般的话语。

如果说这是畏惧,倒也是解释得通的。

这位优雅的夫人实际上畏惧着可能会夺走自己亲人的樱冢护,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一直严厉叮嘱孙儿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脱下手套暴露出“樱”的标记。

然而,她所忧心的一切最终还是发生了。樱夺走了她的孙女的性命,又带走了孙子的心。

绝对不能让昴流再追逐樱的脚步!她曾暗下决心。皇一族的少主不应该白白赔上性命。

原本,她应当立刻将他带回京都,用重重结界保护起来。

可是,孙子痛苦的嘶吼直到现在还回响在她的耳边,“杀了他!杀了他!杀了樱冢护!”

之所以还放任他回去东京工作,算是出于她的私心。她不愿意让这孩子继续痛苦下去。如果报仇真的能让他停止哭泣的话,就随他去吧。

与此相对作为代价,她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胆,担忧孙儿有性命之虞。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几次昴流明明已经掌握到樱冢护的踪迹,那独来独往的暗杀者却对他避之不见,视若无物。

收到这样的报告后,她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产生了新的困惑。

从未有猎物逃脱过樱的暗杀。那些被留下了猎物标记的人,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樱的祭品。既然这样,为什么却唯独放任这种不亚于自投罗网的追逐呢?

“不管如何,这次也要平安回来啊,昴流。”

在卸下一族当家的面孔之后,此时此刻的她仅仅是一个疲倦而忧心自己孙儿的长辈。

现在正是寒冬略微远离的时节,春天尚未来临,雨雾却让这座城市的空气中饱含湿气。

身着长风衣的黑发青年缓缓漫步在街道上。他的打扮与其他青年人并无不同,唯有神情显得非常淡漠。但是,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在这座由钢筋水泥组成的城市里,即使便捷的交通贯穿东西南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还是一样遥远。处于这种境况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们,带着一模一样的冷漠面对彼此。没有人会对这个过路青年的过去抱有多余的好奇心,他只不过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而已。

然而,这位看似寻常的青年正是掌握着日本表里中“表”之一面的阴阳师家族皇一门的少主。

他出现在六本木并非偶然,而是接到了当地出现某种“异常”的报告,才专程前来。

这片在商业圈附近的高档住宅区并非最近新建,而是落成已久,照理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但是自去年9月开始这片住宅区开始发生怪事,虽然规模不大,但因为住户基本都小有资产,所以搬离此处的也为数不少。实际上,还未搬离的住户里也不乏掌权之人,所造成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异常”本身所带来的后果。

无奈之下当地的管理区局只能向上级反应,最后仍旧依靠内阁的力量邀请了名门的阴阳师前来,也就是这位看上去俊秀而沉默寡言的青年人。

“1992年9月14日,首先在10栋11层出现灯光闪烁和怪声,其次是9月25日6栋出现电梯事故。停泊在11层的电梯向下滑行数层,虽无人员伤亡但电梯进行检修,给高层居民带来诸多不便。检修结果未发现原因。随后是10月1日,5栋11层住户投诉夜归时看到不明人士在走廊里徘徊,但警备人员上来巡查后没有发现可疑人士,调出监控录像带也无异常,没有记录下任何人的身影。

……

时至1993年2月28日,已经出现了三十余起原因不明的事故和事件,受伤人数达到10余人。”

皇昴流再一次翻阅着手头收到的资料。他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舒展着修长的双腿,仰头看向对面的住宅区。约20栋大厦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最高层数都是11层,高度基本持平。

他放下了手中的资料。

很明显,这里的11层必然存在什么问题。在一叠报告纸中,所有的事件都是从11层开始的。

他闭上眼睛,探查了一下这里的灵脉。

事实上,这里风水极佳,灵气充沛。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种焦躁不安的力量。那并不是“灵”所引起的。

“您好。”

他睁开眼睛。一位身材高挑,穿着朴素衣衫的男人正友好地冲他微笑。他身着白色的衬衫,一边的袖口挽起,另一边的袖子却显得略长,正好遮住了他的左手。这让这件衬衣显得不大合身。

“我能坐在这里吗?”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询问眼前的青年。

黑发青年略微点头致意,于是男人便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

“自杀。”他眼尖地扫到了青年尚未收起的一份报纸。上面的社会版用非常小的版面报道了因为借贷无力偿还,一家三口自杀的消息。“现在的自杀率也称得上是社会问题了。如果……如果能创造一个大家都能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坐在他身边的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轻声地反问道“让所有人都幸福的路,真的可能存在吗?”

“……不存在吧。”

“似乎开始下雨了。”

在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后,那男人忽然说。

他说的是对的。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问题,还是当地的异常,这片公园中显得很冷清。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对夫妻牵着孩子路过,那孩子似乎吵着要玩耍一阵,但最终还是被家长哄走了。

其余时间竟没有任何人路过这个公园。周围仿佛沉醉在这蒙蒙细雨中一般,除了淅沥的雨声,一切都陷入了寂静。雨水在报纸上砸出一个个细小的圆点,很快晕开连成了一片。

“您不离开吗?开始下雨了。”男人看看那张报纸,又看看身边一动不动的青年,用轻柔的声音劝说道。

“不。”

皇昴流站了起来,他笔直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青绿色的植物,湿漉漉的长椅,一切都倒映在由雨水汇聚起来的小小水洼里。然而长椅上没有人。

青年那碧绿的眼睛则印出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身影。

“你就要死了。”

他用不带感情的陈述句说。

男人没有生气,反而微笑了起来。

“果然,您发现了?”

他看了看自己逐渐变得有些透明的身体,微笑里透出一丝哀伤和苦恼。

阴阳师所说的“死”并不是指还活着的人失去生命,而是滞留在这个世界的灵魂最悲惨的结局。他们无法前往另一个世界,永远被束缚在死去的状态直到彻底消散。

“但是,我并不后悔。”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随后又抬起了头。

“我知道您是为了什么而来。可否请您听听一个故事呢?啊,敝姓小山,小山由纪彦……”他似乎曾经是业务员,出于习惯想去掏口袋中的名片,但很快他就发现完全不必要——他已经死了,也没有名片。

男人尴尬地笑了一笑,放下了左手。慌乱和细节往往能看出一个人下意识的动作,这个叫做小山由纪彦的男人是左撇子。一闪而过的衣袖的空隙里,能看到他的左手只留下了食指和拇指,他的左手是残缺的。

“昴流,皇昴流。”绿色眼睛的阴阳师自然看到了这个,但他并没有提出疑问,只是言简意赅地回答。

“昴流……您看上去很年轻,我可以叫你昴流君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青年阴阳师似乎有一瞬间的晃神,但他立刻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请坐,昴流君。”小山由纪彦侧身示意他坐下。“这个故事说起来也许会有点长。”

他又有点遗憾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若是有伞就好了,您这样淋雨很容易生病。”

……

 

“这里就是第一次发生怪事的地方。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很不错的风景。距离商业区也相当近,购物,交通都很方便。”

站在电梯口,一个身形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用一种奇怪的推销员的口吻介绍着9栋11层。

他正是这片住宅区的物业负责人,尽管那圆滚滚的身材显得很讨喜,但眼中的精明却无可掩盖。从他介绍的口吻中,也不难听出他对于这片住宅区的自豪。

先于他踏入11层的那个青年并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站在电梯口前面一点的空地上,仿佛发呆一般凝视着走廊的深处。

物业负责人拿出一块手帕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因为他实在过于年轻。不管怎么看,那张面孔还都带着相当的稚气。“但是,毕竟是那个皇一族的少主啊。”他暗暗想,“处理那些说不清的事件的家族,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倒也可以理解。”

漠然和虚无,就是他第一次见面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所感受到的氛围。

虽然他也悄悄质疑过这位面容上尚且带着稚气的阴阳师是否能够解决问题,但对方又相当沉默寡言,让他无法开口询问他的年纪。

“田中先生。”

忽然听到自己正在内心琢磨的对象叫自己的名字,负责人慌忙抬起了头。

这一看可不得了,被那双清澈的绿色眼睛所注视着,田中笃实忍不住心跳快了一倍,额头上渗出了更多的汗。

他连连鞠躬示意,“您说,您说。”

对方似乎也对他那拘谨得过分的态度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转开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后说“我可否与这里的住户进行一下交流?我想详细听一下第一次这里发生怪事的情况。”

“这……”田中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最后他还是劝阻道“请您最好不要。其实这一层只有一位住户。虽然我不该多言住户的情况,但大岛介先生……啊也就是那位住户,他并不是容易相处的人。您如果要询问情况,可以向楼下住客或者这栋楼的警备员打听。”9栋11层所住的这位住户,根据传言是一位相当心狠手辣的角色,与黑白两道都脱不开关系。

他这番话这倒的确是出于关切之情。

不知怎地,在通过走廊的窗户漏进楼道的少许光线中,田中笃实模糊地看到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笑。

那笑容一反青年留给田中的第一印象,不再是充斥着虚无和冷漠,而是温柔如同拂面的春风……仿佛那青年原本就该是那样的,柔和温暖,如同纯洁的少女一般令人怜惜。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一位美人。

田中不由得在心中感慨。尽管他年近半百,不再年轻,但在心态上还很接近时下的年轻人的。

然而,他又不禁想,是什么才让眼前的年轻人愁眉不展呢?如果是为了事件而烦恼着,那可真是罪过啊……他这般想着,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罪恶感。不过,他其实也明白,那种忧郁和淡漠绝非一日之寒。和同龄人那种不成熟的冷漠不同,这位如同电影明星般美貌的年轻人一定是有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经历,才会拥有那种气质。

田中曾经有个学生时代的好友。那个在消防队工作的男人在经历了无数的灾难现场,救出了无数的人之后落下了终身残疾。与此同时他却没有收到合理的补偿与嘉奖,至今还依靠着低微的政府救济而艰难求生。曾经在校园中活跃开朗,人缘极好的那个男生,人到中年却极为落魄。在久别重逢后,田中对他的遭遇大为感慨。在那个人的身上,隐约透出的淡漠和忧愁,和眼前的青年有那么一点相像。

“背叛”。

田中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正如同自己朋友被他所保护的民众所背叛一样,也许这个青年也经历了什么背叛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也许是某一个人,又或者是某一件事……

“田中先生?田中先生?”在他走神的时候,连声的呼唤又拉回了他的思绪。

“啊,抱歉……我今天似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他眼前的青年微微摇了摇头,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些话,似乎在请求什么。田中开始十分不情愿,但在对方的坚持下,只得勉强点了点头,转身走下了楼梯。

送走了管理人的青年,独自一人往黑暗的走廊深处走去。

一路上,随着他的脚步,黑暗变得越来越浓重,走廊的布局仿佛在悄悄改变着,就像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野兽。然而,阴阳师依然踏着沉稳的步伐,直到停留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

1101。这正是这一层唯一的房间。他按响了门铃。

在反复几次以后,门内传出了一个男人懒洋洋的声音,“来了,等等。”

门把转动了几下,随后啪嗒一声打开。

出来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头发乱糟糟的男人,颓废的气质乍一眼看上去颇似脱离社会不事生产的堕落者。不过若是有人能看到他那双掩盖在过长刘海下凶狠而细长的眼睛,一定会对这个男人的印象重新下一个评论。

他看似随意地往后顺了顺自己那头乱发,有点不耐烦地询问“哟,有什么事情吗小哥?”

这种无礼的语气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个男人是和怯懦逃避搭不上边的。

“我受别人的委托而来。”

“又是所谓的调查这里的怪事?”那男人嗤笑了一声。“这次是密宗的和尚?”

“喔,看脸的话,或者还是伊势的巫女更适合小哥你?”他忽然扶着门框略微低下头,凑近了阴阳师语气暧昧地说“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店子?可以给你开个好价钱喔。”

这种带着侮辱性质的话语没有让不速之客的表情有任何变化。与之相反,他那平静的眼神中却透出一丝痛苦。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仿佛最亲密无间的恋人相处时那样。在轻轻的耳语后,住在1101的男人顿时脸色大变。

他急切地抓住来客的手臂。“你是谁?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从阴阳师踏进走廊开始就悄悄汇聚的黑暗忽然如同被惊醒的猛兽,化作猛犬的样子冲两人直奔而来。

平常人的眼睛无法看到这种力量,平常人的耳朵也无法听到这片刺耳的噪音。

然而阴阳师却能听见这片黑暗中响着的各种声音。女人呵斥某人的喊叫,中年男人唯唯诺诺的低语,以及小孩低低的哭声。

他顺势把男人推进房门,自己也随之闪进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随后咬破手指在门上快速画了个符号。

“外面有什么东西吗?”1101的主人皱着眉头看着房门。一片静悄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是这样。

那一片夹杂着怨气,仇恨的黑暗就被关在门外。它似乎还不甘心地在走廊里盘旋着,如同嗜血的猛兽一般伺机冲进1101室。谁也看不到的黑暗里,1101室的门口出现了血淋淋的脚印,门板上同时也出现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抓挠过留下的印记。

“有。不过先来说说关于你的事情吧,大岛先生。”阴阳师简单干脆地回答道,随后他又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先看了看周围墙壁上那如同装饰的几幅书法,随后伸手打算把他们摘下来。

还没等他缩回手,大岛介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打算做什么!”久经锻炼的男人力气非常大。然而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没有让阴阳师的神情有所变动。他只是任由那男人如同铁钳一般抓着自己的手臂,并且依然心平气和地说“大岛先生,如果你想见‘他’的话,就不要做出阻止我的举动。”

男人松开了手。

“‘他’?”他先是神情古怪地反问了一句,随后缓和了脸色笑了起来“我说小哥,现在也经常容易接到这种电话呢‘喂喂,是我,是我’”他用略带嘲笑的口味模仿着诈骗电话的嗓音,“说真的,楼下的警备怎么让你进来的?”

阴阳师没有再做解释,只是轻轻放下了那几幅书法。其实如果懂行的人就会明白,那根本不是书法。上面写着的正是楞严咒,只是由于作者的笔法飘逸自然,才令人第一印象那是艺术品。他就着手上的伤口在画框的玻璃上涂了几下,并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报纸叠成的纸人。尽管没有风,也没有外力作用,那纸人却飘飘忽忽地落在地上,忽然燃烧了起来。不出一会,就化作了灰烬。烟雾升腾起来,渐渐形成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由……由纪彦?不可能……由纪彦他明明已经……”大岛介的脸上露出一种又像哭又像笑的难看表情。

“怎么,认不出我了吗?小介。”

“由纪彦……真的是你吗?”大岛介抬起头,有些恍惚地问。“是我啊。”小山由纪彦叹息着回答。

他看着自己儿时的好友,之后又差点成为恋人的大岛介。尽管两人曾被生与死阻隔,但是无疑还相爱着。“我的时间不多,幸亏昴流君带我上来——你却对他说了那么失礼的话。什么时候小介也成为那么过分的人了?”

“不是的,由纪彦……抱歉,之前太失礼了,阴阳师先生。”大岛立刻道了歉。尽管这样,他的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一寸一寸地贪恋地打量着对方。哪怕连藏在袖子中残缺的左手都绝不放过。

“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伤害你的人……!”看到那左手的时候,他嘶哑地吼着这样的话。“由纪彦,你看,我答应过你会买一套可以俯视全东京的住宅。我做到了……做到了!所以你……”他哽咽了起来。

穿着白衬衫的上班族青年无奈而苦涩地微笑了起来。他伸出手,仿佛安慰哭泣的孩子似的,摸了摸大岛的脸。

“你这样做,又和那些高利贷商人有什么区别?”他说出了某种意义上非常残酷的话。“这套房子,为什么会被你用低价买到呢?小介。”

“因为你逼死了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啊。”

他说。

就在这时,1101室的大门忽然嘭嘭嘭地狂响起来,大门上被阴阳师用血写下的符号颜色从鲜红逐渐褪色,就像被人用力擦拭一般逐渐消失。

“退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阴阳师忽然出声制止了两人的叙旧,他走上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打开了那扇躁动不安,仿佛阻拦着野兽的门。

“昴流君!”小山由纪彦忍不住喊了起来。尽管之前严厉地谴责着狠心的恋人,他那轻飘飘的身影却不自觉地挡在了大岛介的身前,似乎想要保护久别重逢恋人一般。阴阳师的身边刮起一阵强风,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一跃而过。正在这时候,大岛介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幻景。

一对年轻的夫妻,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他们仿佛对房间里的人视而不见,和往常一样——丈夫脱下身上的西装,妻子则取来毛巾替孩子擦脸。“哎呀,说好的狗狗呢?”在轻声地嘟囔着这样一句后,小男孩便率先消失了。其次是拿着毛巾的母亲,和挂完西装的父亲。

这正是阴阳师和徘徊不去的幽灵青年在公园中见到的路人家庭。

二人一鬼仿佛看了一场静默的场景剧。

然后,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喂,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看见阴阳师就这样打算离开,大岛介忍不住急躁地询问起来。“我答应由纪彦先生的事情已经做到。他们只是想‘回家’而已,怪事不会再发生了。您可以放心。”在扔下这么一句话后,年轻的阴阳师就仿佛逃避着什么一样,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这对恋人。

“我来解释吧,小介。”看到恋人似乎还不死心地想追回阴阳师问个清楚,白衬衫的青年制止了他。“我留下的这个”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副字迹“让我怎么也无法靠近这桩大楼。每一幢高楼都住了许多人家,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构成了生灵。比如这一家人,尽管他们并没有留下,但是他们一直想要回家的执念却导致了种种怪事。”

“执念只有满足了才会散去。”小山由纪彦的幽灵说,“如果我还活着,也许也可以和你一起有一个‘家’吧。”

黑发的阴阳师走出了1101的大门。刚才还显得有些阴森的走廊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变得明亮——这种明亮并非是光线的变化,而仅仅是氛围的区别。

就连那对恋人也没有察觉,他静悄悄地带走了某些东西。

在走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口时,他停下了脚步。

透明的空气里,隐约浮现出了猛兽的影子。

这黑色猛兽的样子模糊不清,却显得狰狞可怕——从那大张的口中呼出大团气体,利爪躁动不安地抓挠着地板。尤为可怖的是它的身上浮现出各种各样的人脸——慈眉善目喜笑颜开的老人的脸,尖叫哭泣的孩童的脸,妩媚微笑着的女性的脸,麻木冷淡的男性的脸……都挣扎着想从那巨兽的身上突破而出。

年轻的阴阳师从容结印,不知何时散布在各处的五芒星符咒同时闪烁起光芒。被困在阵中的这怪物因为痛苦,张开大口咆哮起来。

看似冷漠的阴阳师的眼中闪过了不忍。

只要最后一击,就能把这怪物消灭,他却垂下了手。

仿佛再也无法忍受痛苦的猛兽挣脱光牢的束缚,向着光明,向着阴阳师猛冲而来。

黑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周围有无数的声音。有无数的景象。

被幻境所包围的青年阴阳师,看到了这片住宅区居民们的“过去”。

子女远离身边,年老的父亲独守空巢,却还是摆出一副开朗的笑脸;努力经营生活的精英上班族,每天都在灯下埋首加班的身影;某个轻浮的男人说着“像这样寂寞的贵妇人,稍微安慰一下钱马上就会滚来”;最后,是小山由纪彦的回忆。他为了帮助恋人集资而欠下高利贷,最后又将自杀伪装出他杀的样子得到了大笔保险金。事业有成的大岛介对某户欠债的家庭咄咄相逼,然而独自一人的时候却看着他的遗照流下眼泪。

“镇宅兽”

小山由纪彦并非普通人。虽然本人毫无自觉,但无疑他拥有灵力者的潜质。由于他自杀前强烈的保护恋人的悲愿,结合这片地区充实的灵力而诞生的猛兽,就是“镇宅兽”。

原本,镇宅兽应当保护这片区域,化为土地神。

但小山由纪彦本人写下的楞严咒让那一家人残留的念无法化去,甚至他自己的亡灵都无法靠近1101,这种怨气混合着居民们的生灵,越积越多——尽管如此,“它”也想要靠近恋人,也想要保护恋人。那种丑陋的姿态,正是镇宅兽用自己的身躯吸收了这些怨气,却也已经到了极限。所有的怪异事件因此而起。接受委托的阴阳师可以选择消灭镇宅兽,也可以选择净化它。即使小山由纪彦本人也会消散,但比起需要替身承担怨气的净化,消灭无疑是简单而快捷的途径。

然而,阴阳师现在却硬是用己身承担了这庞大的怨气。

 

“还是那么天真啊,昴流君。”

“即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那么温柔,不愿将真相告知。”

在某座大楼的阴影下,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抽着烟。

游隼的影子自大楼楼顶俯冲而下,围着他盘旋不止。

“早就说过,这种天真和善良总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的。”男人自言自语着,仿佛想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回忆,温柔地微笑了起来。

“北都用命换来的‘约定’,可不要那么快结束啊?”

无数的情绪,悲哀的喜悦的痛苦的哀愁的幸福的都在撕裂着他的心。经历着无数人的痛苦,无数人的喜悦,无数人的悲哀的阴阳师,从紧闭的眼睛中流下了眼泪。透明的泪水划过他苍白的脸颊,落进衣领。

一声猛禽的尖啸刺破了黑雾。黑色的雾气猛然爆开,随着电梯叮地一声停在这一层,失去意识的青年倒进了电梯中。

然而在常人所看不到的视角里,这是一只长着长耳,又像狐狸又像狗的动物,正焦急地围着青年打转,叼着他的衣领把他扯进了电梯中。随后,又留恋地在他身上蹭了蹭。直到像是听见什么人的召唤一般,才倏然消失在空气里。

“那么,我也要开始工作了。”

阴影里的男人随手把烟掐灭——他始终中规中矩地站在吸烟区,直到这时才走出吸烟区。

“樱花的花瓣。”阴阳师已经走了好一会,久别重逢和情难自禁的喜悦过去之后,小山由纪彦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怀抱,红着脸有些怔怔地看着地板。

这种天气,早樱虽已绽放,但怎么也不该飘进高层的窗户。

大岛介想要抗议恋人松开手,但下一刻却牢牢地把恋人护在身后。

面对危险的直接让这个男人潜意识就做出了防备的举动。

“打扰二位真是不好意思。”

不速之客那温文尔雅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你是谁?”

大岛介皱起眉头,对方身上的血腥味令他不安。这是同类的直觉。

“樱冢,樱冢星史郎。”

大岛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不知为何,他隐约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之前的那位年轻俊秀的阴阳师的影子。小山由纪彦似乎也有同感,他谨慎地询问道“虽然很失礼,不过我还是想询问一下,请问您和昴流君……”

“昴流君?算是颇有渊源之人吧。”来人愉快地回答道。

至此为止的对话简直就像日常的亲切交谈一般,但是大岛介却越发警惕起来。他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上小巧的匕首,对以近身战震慑白黑两道的他来说,这足以作为杀手锏。然而下一刻他惊悚地发现,那匕首化作了片片樱花——静静飞舞的花瓣似乎在嘲笑他一般,飘飘悠悠地落在地板上。刚才还只是怀疑的事,现在已经变成了确信。

“以樱花作为标志的暗杀者……你是樱冢护!”

“看来您也很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像是在享受对方的动摇一般,黑色西装的男人微笑着说。樱花的花瓣细细地围绕着他飞舞,像一柄柄尖锐细小的匕首。

“不要!”小山由纪彦的幽灵忽然从大岛介背后闪了出来,深深低下了头,他恳求道“我知道小介做了很多错事,我会让他自首的,所以请您……”

“小山先生。”名叫樱冢星史郎的男人打断了他的话,“抱歉,我不是警察。这对我而言只是工作而已。恕我直言,您似乎答应过昴流君,一旦达成心愿就立刻离开这个世间吧?”

“一旦见到了恋人,就更不愿意离开了吗?”

仿佛看穿了亡灵的心思,樱冢星史郎虽然还是一副温柔善解人意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却透着嘲讽,“不遵守约定可不行啊。”

“是我的错。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介的。”

小山由纪彦的亡灵垂下眼睛,他那透明身形周围,逐渐浮现出一只既像狗又像狐狸的动物,那动物露出长长的利齿,怒视着眼前的暗杀者。

“土地神吗……真是不好对付啊。昴流君还真是给我找了大麻烦。”虽然语气显得有些烦恼无奈,但樱冢护却还是一成不变轻松地微笑着。

“够了,由纪彦。”大岛介出乎意料地制止了亡灵。

“可是你会死的!”小山由纪彦焦急地扯住他,又由于是灵魂的原因,无法触碰到对方,令他更焦急起来。

“我想和你在一起。”大岛介一反他凶狠的常态,这如同野兽一般嗜血的男人说起情话来简直令人无法直视。“你无法战胜樱冢护。我也不想你受到伤害。如果死亡能让我和你在一起的话,我宁可死掉!我再也不想过没有你的日子了。”

“小介……”小山由纪彦动摇了。

樱冢护耐心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确是家教极好的男人。

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询问“请问二位商量好了吗?”

大岛介抱住了高挑的恋人,没有抬头,他默许了。

尽管他无法触碰到对方,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小山由纪彦把头埋进了他的怀中。在他的耳边,大岛介悄悄地说道:“这样,就可以触碰到你了吧?”

樱花的花瓣在房间里飞扬起来,就像公园中的早樱被春风所吹落一般,遮住了这一对恋人的身形。

“真是一次无趣的工作啊。”仿佛看了一场闹剧般,樱冢护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那温柔的笑意,他的身影也随之从房间中消失。

 

“皇昴流先生!”

“皇昴流先生,您怎么样?”

青年睁开了碧绿的眼睛。周围是一片白色。这是医院的颜色。

田中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身边的好友。“谢谢,如果没有健君的话,救助晕倒在电梯的客人这种事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好友似乎腿脚有些不便,清醒过来的青年拒绝了他的帮助,只是低声道了谢。随后,他就抬起头,似乎透过病房的窗户看着什么。

“啊,樱花开了呢。也到了这个季节啊。”田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健君,今年的春天,一起去看樱花吧。”似乎在他的好友面前,他也没有那么拘谨了。

一片樱花飘进了窗户,轻轻地落到了青年白皙的掌心。

 

六本木高级住宅区灵异事件的结束是以1101的住户大岛介的死亡为落幕的。

在内阁请来的阴阳师来过的第二天,大岛介的尸体就被发现在他自己家的客厅里。原本,那位阴阳师有着重要的嫌疑,但是电梯口的摄像头却让他有了不在场证明。而且大岛介的尸体解剖看不出任何他杀的迹象,死者隐含笑容的表情更显示这更可能是一场看不出手法的自杀。在大岛介死后,住宅区的灵异现象就停止了。

得知大岛介的死讯后,田中还曾见过那位俊秀而年轻的阴阳师一次——他来到现场,只站了一会,就离开了。他仿佛追寻着什么人的身影似的,眼中只有某个人的身影似的,匆忙地离开了。

那就是田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阴阳师”的经历。

在那年春天,他和暂住在他家的好友,也就是他在惊慌之下喊来的前消防队员,在上野公园赏樱闲聊时也提及过这个怪奇隐晦的事件。“健君,你觉得昴流先生会是凶手吗?”他有些醉意醺醺地拍着圆滚滚的肚皮问。随后又自我否定起来“哈哈,不可能啦。”

“我啊,一直觉得他和健君你有些像呢……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能得到幸福就好了啊……对了,我来让你得到幸福吧?健君。”

“你喝醉了。”

而他的好友只是摇了摇头,抢走了他手中的酒杯。那淡漠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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